2020/12/27

[Bridge] 橋牌的樂趣(暫題)

說明:這篇文字是為逸光橋藝社而寫,收錄在其社刊第二期,投稿的文字經編輯修訂過,與以下文字略有不同。


第一次領略到橋牌的樂趣,是什麼時候呢?對我而言。是有一次到新竹橋會打牌的時候,那一把叫到滿貫的牌。叫牌過程中,同伴強力支持,關鍵張也都到齊了,於是毅然決然叫上了七線王牌合約。左敵方首引一張旁門小牌,夢家牌攤開,該旁門缺了一張K,於是我開始思考,要怎麼處理這張K呢?我記得我想了很久,想那張K會在哪家,有沒有安全的打法...,等我回過神來,請夢家打牌時,右敵方跟我說:「橋牌很好玩對吧?」

我最早開始接觸橋牌是高中時同學帶著玩的,那時還沒有正式認識合約橋牌,打的都是「黑人橋」,沒有夢家攤牌,沒有叫牌制度,叫到什麼合約都是靠大家心中的靈光一現,某種程度也能算是超自然制了。當然這種牌也就是打消遣時間的,不過那時帶我玩的同學有一句話卻說對了,打橋牌的最高境界就是Just Make。

簡單地講,打橋牌就是要正確評估自己手上和同伴的力量,並把這份力量最大化。比如是己方主打的局,可能牌力不夠但過於樂觀叫上成局,又或者是可以滿貫卻因過於保守而未叫到,都是輸了,因為未能正確評估己方的力量;又比如是防禦的合約,等待敵方判斷失誤,使敵方多倒一墩,那就是贏了,因為己方更大地發揮了手上的牌的力量。因此對橋牌而言,手牌的強弱並不是重點,而是能發揮多少手牌的力量。

隨著首引攻出,夢家牌攤下來的時候,莊家就開始規劃路徑,隨著打成合約的難度越大,則此時莊家的腦中就會陷入一場頭腦風暴。當然這只是一方面,還有其他方面比如:你只看到手上的牌,但在叫牌過程中,你要評估同伴和敵方的實力,而所有的溝通過程都是公開的,明面上所有人得到的資訊都是一樣的,卻又是不完整的;又比如在一局牌中碰到模稜兩可的局面時,又或者是被擠牌時,要從蛛絲馬跡去猜測最有可能的分佈。就一局牌來講,叫到什麼叫品,取決於手上有多少資源,是定戰略方向,而攤牌之後如何去完成這個目標,就是戰術執行了。這些種種燒腦的瞬間,就是橋牌最有趣的地方,也是所有心智運動最有趣的地方。在這個瞬間,玩家會短暫地自失,時間與空間彷彿不復存在。

時間和空間,是我們與生俱來的兩副有色眼鏡,而因果又可以看作是時間與空間的函數,而當我們短暫地獨立於時間與空間時的瞬間,就擺脫了因果,進入了忘我的境界,用柏拉圖的話講,就是進入了理念(Idea)的世界,用佛家的話講,那就是涅槃了。

只是這樣的有色眼鏡不是這麼容易摘掉的,往往需要一些幫助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有這樣一段話:「自然中之物,互相關係,互相限制。然其寫之於文學及美術中也,必遺其關係限制之處。故寫實家(Realist)亦理想家(Idealist)也。」。王國維這段話初讀時會覺得很怪,為什麼寫實跟理想有關係呢?其實背後正是一套從希臘哲學傳承下來的理念論。但依王國維所講,人在熟悉的環境,比如在家裡知道打開電視就會有節目,打開冰箱就會有食物,所有的東西都不再只是單純的物品,你都知道那個東西能做什麼(關係),不能做什麼(限制)。而當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時,陌生感就會消解關係和限制,你不再知道什麼東西是用來做什麼時,審美的愉悅就會產生。好比是電影院,並不僅僅是提供更好的影像和音響設備,更多是為了營造一個特定環境,讓你可以更投入電影本身。這也是為什麼人旅遊喜歡到遠的地方而不喜歡家裡附近的景點,因為到更陌生的地方更容易產生審美趣味。回到橋牌,大家若只是想要打牌,那麼在家裡上BBO也能打牌,為什麼要在橋藝社打呢?那是因為社辦提供了一個這樣特定的空間:製造了一個相對陌生的環境,使我們與熟悉的世界隔離開來,更容易擺脫案牘勞形,而自失於當下的牌局中。

韋伯說理性化之後的現代社會是一個鐵籠,在現代社會生存的人類更像是巨大機器中的一個零件。而被非個人化之後的人類僅剩下一些數據指標(KPI),個人的人格特質在此面前可以忽略不計。這樣講好像有點悲觀,但是現代的鐵籠不僅僅只有束縛人類,反過來也庇護了人類,然而認清現實,身處其中的我們仍然需要尋找靈性的出口。羅曼羅蘭有一句話:「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,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。」,現代社會的每個人都活得像唐吉軻德,舉著長矛向巨大的風車衝鋒,也因此我們更需要像是橋藝社一樣的綠洲,能讓我們在漫長的旅途中休息一下;又或者可以說是一個戰場,讓我們可以宣洩「勢力之欲」。

勢力之欲也是王國維的話,這裡的勢力就是Power的中譯,可以理解為對優越感的追求,在心理學中也有Need for Power這樣類似的概念。如同現代社會是一個巨大機器,人在其中就如同一個零件,互相牽連,互相關係,互相限制。而在某些場合,比如體育比賽、電玩遊戲中可以暫時移開這些關係和限制,去互相廝殺,去宣洩勢力之欲。當然這樣的宣洩也不僅止於牌桌上,日常生活中的炫耀性消費也是這樣,2019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班納吉在他的著作「貧窮的本質」中也曾提到這樣的一個例子,某位摩納哥的村民在已經很拮据的經濟狀況下,寧願餓著肚子,也要省下金錢去購買電視,乍看之下無法理解的一件事,在某種程度上是否也能理解為要去宣洩勢力之欲呢?

在牌桌上,作為一種心智運動,橋牌能提供給我們的,正是讓我們能暫時移開生活中的種種關係與限制,在牌桌上互相廝殺,進行理性上的競爭,從而宣洩彼此的勢力之欲。橋牌也留下了足夠的空間讓我們探索,讓我們可以馳騁我們的心智,不論是叫牌還是打牌,是去規劃路徑或是風險評估。王國維追求「遺其關係限制之處」,在最後會留下一個「真」字;我們在牌桌上也能暫時擺脫種種關係與限制,所得的也是一個在牌桌上率性而為的自我,我想,這也許是橋牌以至於種種心智運動的魅力與樂趣所在吧。